2010/09/21
距離回家旅程倒數第189天─離開
下午四點十五分，英國秋天的太陽仍照在高高白色建築物的山牆上，我在倫敦北方的Hampstead Heath 附近找到一家新開的獨立咖啡店，米白色的牆，配著水藍色的桌椅，一走進，空氣中仍可以聞到一點點的油漆味。日本女服務生滿臉微笑送上飲料單，彎下身子，和通常站得直挺挺的英國服務生不同，溫和禮貌地幫我點好熱巧克力加鮮奶油，我拿出筆記本和小說，放在桌上，一抬頭，剛好和對面桌的英國白髮老婦人相視，我們互相笑了一下，轉開了彼此的視線。隔壁中東面孔的中學男生，攤開家庭作業和筆記本，戴著耳機，專心地寫著作業。
正值下課時間，許多穿著制服的小學生，騎著滑板車經過店門口，後面跟著提著書包和購物袋的媽媽或爸爸們，我猜他們正在往回家的路上。此時坐在咖啡店裡的我，正在想，家的意義。
在倫敦兒童中心工作的我，常常聽父母親、孩子們訴說他們的生命故事，對家的不同想像。庫德族的巴達，輾轉流離，逃出伊拉克來到倫敦追求一個安全自由，生命不受戰火威脅的家；簽證過期不想回中國的婉珍，和男朋友、嬰兒，藏身在中國城繁華街道上的一間四坪小房間，等待著男朋友的合法工作簽證下來，可以真的共組一個家庭。今年二十歲就有兩個孩子的英國媽媽克萊兒，帶著孩子躲避施暴的丈夫，期望自己可以在需要等待兩年的國民住宅等候名單上，早點接到市政府的通知。
遇到這麼多人對家的不同需求和花了好多心力追求，讓一個人在倫敦生活的我，開始想，家，對我而言，是什麼呢？
家，對我而言，是有熱騰騰的食物，有熟悉的人兒，可以互相分享生命中的喜怒哀樂。家，如同一個避風港，也是一個最基本，聚合所有共同元素的社會單位，讓人可以歸屬。但我覺得，在種族和文化多元的倫敦，要找到一種文化和自我的歸屬和定位，並不容易。所以，我猜，這就是為什麼，在倫敦，有那麼多的文化／聚會中心，像猶太家庭文化中心、回教聚會中心、中國人社區中心。我記得，有天，我的印度朋友蘇西瑪帶我到她在倫敦常去的一家印度餐廳，她笑著說，這裡是她在倫敦的第二個家。我看到外面排隊以及店裡滿座的印度人，用手抓取食物，服務生、廚師都是印度人，店裡放著一一ㄨㄨ啊啊的印度音樂，牆上掛著印度教不同的神像圖，個個色彩豐富；在那裡，我是一個外國人，但當食物來到面前，我也跟著，用手抓起餅，沾著醬料食用。
每個文化每個人，背後都有一份認同感和歸屬感，都需要有一個空間，可以互相分享及安置這份認同感，從中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。我在想，家，對這些在異地生活的人，似乎，是一種內化於心裡的力量，支持著自己的生命。於是，我想起我台灣的家。
我發現，我回家的心情，是強烈而渴望的。因為，我在倫敦，沒有找到一個位子，可以放置我的認同感或存在感。外面世界的新奇事物，似乎，已引不太起我的興趣；而可以跟熟悉的人事物相處和分享，我多了幾分留戀。多樣的倫敦，像極了什麼食物都吃得到的Buffet，可是少了我想吃的爸爸煮的虱目魚粥、媽媽煮的絲瓜麵線、隔壁阿婆做的碗粿。經歷了四年生活，英國的冬天或食物，讓我想回到炙熱的台灣，可以吃到美食。可是，我也發現，要離開一個生活四年的地方，像是要把一棵樹，連根拔起，移植。
人，其實是自然的一部分，和動植物一樣，隨著生活環境而有所調適、應對方式，看過玉山圓柏嗎？高山的強風使樹枝無法向上生長，於是形成了跟地面平行，左右前後的生長方向，樹枝的模樣也因這樣的生長方向而交錯纏繞在一起。
原來，我像一棵植物，四年下來，也有許多適應的方式，也長出自己的應對方式。外面賣的餐點貴，想吃什麼就自己變出來餵飽自己。交通費太貴，就多走路。但是，我累了。回家的路上，是不是，都感到疲累、沈重或飢餓？還是這樣的感覺，才會讓人們想到家？
我想，我這棵植物，需要回到一塊熟悉又豐沛的土壤。
但是，移植一株植物，我覺得，應該是要緩慢而小心的。我記得小時候家裡附近的大樹因道路擴建需要移植時，大人會挑選良辰吉時，貢奉一些水果、食物，粗粗的樹幹會綁上紅帶子，我拿著香湊在大人腳邊，看到大人們個個恭敬地，希望透過繚繞的煙霧，告訴已生活在土地上已久的大樹，要幫他搬家了。
回家的方式有很多種，飛機很快，可是太快，而且，是種劇裂的分離。幾年前，一位德國老木匠告訴我，他不喜歡搭飛機旅行，那時二十四歲的我，一心只想探索世界，停不下腳步的速度，疑惑地問他為什麼，他抬頭看著藍天，說：「因為飛機太快，我的人到了，可是我的靈魂仍在天空飄遊。」
搭飛機，像把人裝入一個盒子，看不見外面的人事物。打開盒子，到達了可能是時間和文化都相差非常大的另一個時空。這樣的移植方式，可能會讓一棵植物有生長和適應時序的混亂。
所以，我選擇用緩慢的方式，坐火車流浪回家。一個慢速的旅程，從打包，經過，開展，體驗，如同包一顆南部粽子，除了好的材料，包得紮實，也要適當的火候和水量，才能在煮好，打開和看見粽子的那一刻，了解這所有的過程，是必要的。於是，當我回到台南的家，當我打開我的行李，當我回顧旅程，當我開始實踐工作時，我會明白，這個旅程，對於移植一棵植物，是必須而且重要的。
下午六點，所以客人都離開了，我也準備回家。
距離回家旅程倒數第189天，我開始準備回家。
距離回家旅程倒數第189天─離開
下午四點十五分，英國秋天的太陽仍照在高高白色建築物的山牆上，我在倫敦北方的Hampstead Heath 附近找到一家新開的獨立咖啡店，米白色的牆，配著水藍色的桌椅，一走進，空氣中仍可以聞到一點點的油漆味。日本女服務生滿臉微笑送上飲料單，彎下身子，和通常站得直挺挺的英國服務生不同，溫和禮貌地幫我點好熱巧克力加鮮奶油，我拿出筆記本和小說，放在桌上，一抬頭，剛好和對面桌的英國白髮老婦人相視，我們互相笑了一下，轉開了彼此的視線。隔壁中東面孔的中學男生，攤開家庭作業和筆記本，戴著耳機，專心地寫著作業。
正值下課時間，許多穿著制服的小學生，騎著滑板車經過店門口，後面跟著提著書包和購物袋的媽媽或爸爸們，我猜他們正在往回家的路上。此時坐在咖啡店裡的我，正在想，家的意義。
在倫敦兒童中心工作的我，常常聽父母親、孩子們訴說他們的生命故事，對家的不同想像。庫德族的巴達，輾轉流離，逃出伊拉克來到倫敦追求一個安全自由，生命不受戰火威脅的家；簽證過期不想回中國的婉珍，和男朋友、嬰兒，藏身在中國城繁華街道上的一間四坪小房間，等待著男朋友的合法工作簽證下來，可以真的共組一個家庭。今年二十歲就有兩個孩子的英國媽媽克萊兒，帶著孩子躲避施暴的丈夫，期望自己可以在需要等待兩年的國民住宅等候名單上，早點接到市政府的通知。
遇到這麼多人對家的不同需求和花了好多心力追求，讓一個人在倫敦生活的我，開始想，家，對我而言，是什麼呢？
家，對我而言，是有熱騰騰的食物，有熟悉的人兒，可以互相分享生命中的喜怒哀樂。家，如同一個避風港，也是一個最基本，聚合所有共同元素的社會單位，讓人可以歸屬。但我覺得，在種族和文化多元的倫敦，要找到一種文化和自我的歸屬和定位，並不容易。所以，我猜，這就是為什麼，在倫敦，有那麼多的文化／聚會中心，像猶太家庭文化中心、回教聚會中心、中國人社區中心。我記得，有天，我的印度朋友蘇西瑪帶我到她在倫敦常去的一家印度餐廳，她笑著說，這裡是她在倫敦的第二個家。我看到外面排隊以及店裡滿座的印度人，用手抓取食物，服務生、廚師都是印度人，店裡放著一一ㄨㄨ啊啊的印度音樂，牆上掛著印度教不同的神像圖，個個色彩豐富；在那裡，我是一個外國人，但當食物來到面前，我也跟著，用手抓起餅，沾著醬料食用。
每個文化每個人，背後都有一份認同感和歸屬感，都需要有一個空間，可以互相分享及安置這份認同感，從中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。我在想，家，對這些在異地生活的人，似乎，是一種內化於心裡的力量，支持著自己的生命。於是，我想起我台灣的家。
我發現，我回家的心情，是強烈而渴望的。因為，我在倫敦，沒有找到一個位子，可以放置我的認同感或存在感。外面世界的新奇事物，似乎，已引不太起我的興趣；而可以跟熟悉的人事物相處和分享，我多了幾分留戀。多樣的倫敦，像極了什麼食物都吃得到的Buffet，可是少了我想吃的爸爸煮的虱目魚粥、媽媽煮的絲瓜麵線、隔壁阿婆做的碗粿。經歷了四年生活，英國的冬天或食物，讓我想回到炙熱的台灣，可以吃到美食。可是，我也發現，要離開一個生活四年的地方，像是要把一棵樹，連根拔起，移植。
人，其實是自然的一部分，和動植物一樣，隨著生活環境而有所調適、應對方式，看過玉山圓柏嗎？高山的強風使樹枝無法向上生長，於是形成了跟地面平行，左右前後的生長方向，樹枝的模樣也因這樣的生長方向而交錯纏繞在一起。
原來，我像一棵植物，四年下來，也有許多適應的方式，也長出自己的應對方式。外面賣的餐點貴，想吃什麼就自己變出來餵飽自己。交通費太貴，就多走路。但是，我累了。回家的路上，是不是，都感到疲累、沈重或飢餓？還是這樣的感覺，才會讓人們想到家？
我想，我這棵植物，需要回到一塊熟悉又豐沛的土壤。
但是，移植一株植物，我覺得，應該是要緩慢而小心的。我記得小時候家裡附近的大樹因道路擴建需要移植時，大人會挑選良辰吉時，貢奉一些水果、食物，粗粗的樹幹會綁上紅帶子，我拿著香湊在大人腳邊，看到大人們個個恭敬地，希望透過繚繞的煙霧，告訴已生活在土地上已久的大樹，要幫他搬家了。
回家的方式有很多種，飛機很快，可是太快，而且，是種劇裂的分離。幾年前，一位德國老木匠告訴我，他不喜歡搭飛機旅行，那時二十四歲的我，一心只想探索世界，停不下腳步的速度，疑惑地問他為什麼，他抬頭看著藍天，說：「因為飛機太快，我的人到了，可是我的靈魂仍在天空飄遊。」
搭飛機，像把人裝入一個盒子，看不見外面的人事物。打開盒子，到達了可能是時間和文化都相差非常大的另一個時空。這樣的移植方式，可能會讓一棵植物有生長和適應時序的混亂。
所以，我選擇用緩慢的方式，坐火車流浪回家。一個慢速的旅程，從打包，經過，開展，體驗，如同包一顆南部粽子，除了好的材料，包得紮實，也要適當的火候和水量，才能在煮好，打開和看見粽子的那一刻，了解這所有的過程，是必要的。於是，當我回到台南的家，當我打開我的行李，當我回顧旅程，當我開始實踐工作時，我會明白，這個旅程，對於移植一棵植物，是必須而且重要的。
下午六點，所以客人都離開了，我也準備回家。
距離回家旅程倒數第189天，我開始準備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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